不言歸 作品

334.【第75章】正道魁首 因果輪迴轉眼散……

嗒、嗒、嗒。

梵緣淺在囚牢中快步穿行。

她試圖擺脫那道糾纏在自己背後的聲音,籠罩著她的陰影從最初似遠似近、似哭似笑的嬰啼聲逐漸轉化成千魂俱泣。祂們低聲哭訴著自己的不幸,然而因為靈魂被陣法攪碎,靈性殘缺,那些破碎的詞語根本無法串聯成能被理解的字句。

那些嘈雜細碎的語句進入人的耳朵,只會像輪刀一樣絞碎人的理智。佛門深諳此道,所以梵緣淺並不會嘗試去理解這些字句的含義。

梵緣淺在瀕死的魔修眼中發現了祂,祂便也發現了梵緣淺這個“本不該存在”的人。

梵緣淺不知道自己是否在那片詭霧中陷得更深,也不知自己是否還能回到現世。在這段錯亂的因果線中,常人若是淪落於這樣混亂的時空罅隙,只怕很快便會混淆一切,不分虛實。但梵緣淺從不迷失,感性也無法磨損她的神智。她行走於此,形同一樽獨行世外、不受時空所縛的神佛。

這處地下囚牢內部是一座龐大的迷宮,地道內的機關每隔一段時間便會解構重組。若不熟悉地宮運轉的規律,人很容易踩中陷阱,或是在迷宮中迷失道路。地宮內裡看守薄弱,除了已經化作白骨的兩位魔修,梵緣淺再沒有遇見活人。顯然,掌權者有十全的把握,篤定被囚者即便掙脫桎梏也無法逃脫。

這裡白骨如山,夜鬼吟哦。無數鮮活的生命葬送於此,浮屠煉獄不過如是。但令人感到諷刺的是,地宮甬道兩側的石壁上雕刻的壁畫竟是佛門的三千佛陀。從過去到達未來,又從未來回到過去,由過去佛、現在佛與未來佛構成的三千浮屠之景,綴連著怒目的羅漢與慈悲的菩薩。即便是在佛門,這等規模的壁畫也稱得上宏偉壯麗。然而,梵緣淺無法從那些壁畫的線條中感受到工匠的敬畏,有的只是惡意的褻瀆與濃濃的譏嘲。

眉眼慈悲的佛陀旁觀著慘劇的上演,血汙垢染了無塵的蓮臺,抓撓的指印斑駁於聖潔的袈裟。

此間便是三千浮屠獄,眾生之墳冢。

這是梵緣淺不曾經歷過的梵覺深的過去,而她此時正走著他曾經走過的路。

梵緣淺不知道師哥經歷這一切時是否恨過,怨過?她再一次見到了梵覺深,在地牢深處,浸泡在血池中的梵覺深。

天魔之體之所以有“天魔”之名,是因為這種道體根骨強健,癒合能力幾l乎能與妖魔匹敵。歷代逢世而出的天魔之體幾l乎都是先天的體修,他們生來便能萃取魔氣不斷錘鍊筋骨。成勢後一身銅皮鐵骨,無需藉助外物便可自成一柄神兵利器。梵覺深天魔之體尚未覺醒前便已經顯露出卓越的根骨資質,他無需像其他佛門弟子一樣花費至少六十年的時間打熬根骨,那些晦澀玄奧的佛門功法與他而言也毫無瓶頸,修行水到渠成。

梵覺深之所以年紀輕輕便學盡塔林館藏,與他本身的體質脫不開干係。這本是一件幸事,但在這浮屠煉獄中,這種幸運又成了一種不幸。

梵緣淺注視著跪在血池中的師哥,他保持著這個姿勢一直沒有動。她看見穹頂垂落的鎖鏈穿透了他的脊背,又從他的鎖骨中穿出。鎖鏈表面閃爍著幽綠的寒芒,被施加了咒術以及腐毒,這麼做是為了抑制天魔之體那堪稱恐怖的自愈速度。甚至,為了封閉他過人的五感,梵覺深被人刺瞎了雙目、敲聾了耳朵。這些對常人而言不可逆轉的傷害,對天魔之體卻可以留待時間緩慢彌和。

大概也是因此,劊子手們並不將他傷殘附帶的痛苦當做一回事。

安靜如死的地宮中,梵緣淺在梵覺深身旁跪坐。她能看見血水從他耳竅與眼窩中滲出,卻無法從那張熟悉的面孔中捕捉到冷漠以外的情感。他似是進入了禪定,又似乎不是。梵緣淺伸手想要觸碰他,但在觸碰到他皮膚的瞬間,驟然升起的梵文佛光便會灼傷她的手指。

梵緣淺嘗試了數次,均以失敗告終。她無法觸碰師哥,而他也看不見、聽不見、感知不到她的存在。

四十九日。梵緣淺閉了閉眼,她不會忘記,師哥在這處地宮中被折磨了整整四十九日。

而現在,師哥五感俱廢,並不知道加諸在自己身上的除了酷刑以外還有什麼;他全力抵抗著魔氣與陰煞之炁的侵蝕,不知道自己身上已被堆砌起皚皚的白骨,累累血債。

師哥是因為親眼目睹了浮屠煉獄中的慘況,才心生動搖進而步入魔道嗎?梵緣淺不知道。她相信師哥的佛念不會易改,但師哥後來確實不再納靈炁入體了。

佛門道統特殊,得成正果者並不飛昇,而是升入佛國。對佛門而言,弟子只要不易心改唸,他物皆是外法,不必過多苛求。這便是上清界斷定梵覺深已經墮魔,佛門弟子卻認為他並沒有入魔的緣故。他心中向佛,他便是佛。至於納魔氣入體、天魔之身,那都是不應界定他的身外之物。

梵緣淺收回被佛光燒灼得血肉模糊的手,她起身,最後回首看了一眼師哥。

四十九日,她必須想辦法助師哥逃離這個囚籠。

她身在此處,便已是此間的因果。她應當順心而為,做自己本心認定的應為之事。若因認定眼前的一切皆是過去之事而選擇作壁上觀,那便是違背了本心,最終也將招致惡果。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數,她會出現在這裡,本身便是命運的一環。

梵緣淺不擅謀略,她行走人世依靠的是本心堅定,不為外物而動搖。淨初主持也曾說過,她生來便有一雙能堪破虛實痴妄、不會迷失方向的眼睛。

梵緣淺不知道自己能在此地駐留多久,她只是選擇在有限的時間內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。短短十數日裡,她踏遍了三千浮屠獄的每一寸角落,強行記住了所有機關的運作。大概是因為死亡在變神天中稀鬆平常,兩名魔修的慘死並沒有引起上方的矚目。次日前來投放養料的人換了一批,梵緣淺如同幽靈一樣跟在他們身後,記住了他們行進的規律以及時辰。以防萬一,梵緣淺接連幾l日都在觀察地宮內來來往往的魔修,確認地道變化的規律不會在一定的週期後再次變更。

但她如何將這變化的規律傳遞給師哥?梵緣淺一時沒有頭緒。她又一次伸手觸碰師哥的手背,卻再度被佛光灼傷了指尖。

——“嘻嘻。”

梵緣淺低頭注視著自己的手,血肉模糊的兩根手指冒出漆黑的血霧。梵緣淺探索地宮期間,那如附骨之疽般揮之不去的嬉笑與嬰啼也越來越近。

從最初好似自天外傳來的距離,到近日的身後一射之地。

那些細碎的囈語越發清晰,梵緣淺知道,祂正在一步步地接近自己。

——“為什麼不回頭看看我呢?”

祂的話語逐漸變得有條理,甚至開始表露出交談的意願。

——“……幫幫我,也幫幫你自己。”

梵緣淺不為所動,她注視著梵覺深,兀自思考著破局的契機。

梵緣淺心細如髮,十數天的觀察下來,她發現師哥的護體佛光似乎有逐漸微弱的架勢。她手上的傷痕從最初的血肉模糊到現在的點點焦痕便是證據。

血煞魔尊為了催化梵覺深的天魔之體,不惜屠城造業,堆砌出十方血池。血池中醞釀的陰煞之炁無時不刻、無孔不入地侵蝕著梵覺深的心智。正如那兩名魔修所說的那般,常人淪落至此非死即瘋,他能堅持至今已經實屬不易。但人力終有窮極之時,梵覺深已是強弩之末。

梵緣淺熟悉師哥的性情,她知道他絕不會坐以待斃。與其被磋磨至死,倒不如在臨死前放手一拼。

梵緣淺要等待的,便是那個契機。

說起來,梵緣淺仍有一事想不明白。她的師哥梵覺深,向來是禪心院中最審慎、最狡猾的人。師父與院中的羅漢長老們都曾說過師哥思慮過多,在教導小沙彌時,師哥也會不厭其煩地告訴他們“防人之心不可無”。師父曾經摸著梵緣淺的腦袋,告訴她師哥幼時顛沛流離,在外吃了許多苦。院中的老僧說師哥“思慮過多”,卻從不指責他“心思不淨”。師哥教導院中沙彌時,老僧們也閉目的閉目,禪定的禪定,沒人說過半句不是。

梵緣淺想不明白,如此謹慎小心的師哥,究竟為何會淪落至此?

——“揭開,揭開……”

——“幫幫我……”

——“揭開,幫幫我,揭開……”

梵緣淺繼續在地宮中穿行,將越發嘈雜破碎的囈語拋在腦後。她等待著最後的時機到來,不厭其煩、一遍又一遍地走過複雜的迷宮。直至將所有路線都牢記於心,梵緣淺也再次來到了封印血池的地牢前。而這次,她在地牢外聽見了陌生的爭論聲。

“……血池被汙染了,純粹的陰煞之氣裡夾雜了別的什麼。看來你的下屬陽奉陰違,為了湊數而偷工減料啊。”

“絕無可能。所有的祭品都是本座親自過目的,事關變神天百年大計,怎會有人膽敢造次?”

“哼,這可說不準。畢竟這世上蠢貨從不少見。”

梵緣淺聽見了粘稠的水聲,藉著石門後綽綽的光影,她看見兩道衣著華貴的身影在在血池旁,其中一人隔空撥開水流,在池水中攪動。很快,兩具僅剩白骨的屍骸便被人從血池裡打撈了上來。隨著殘骨支離破碎的聲響,兩具屍骨被重重地甩在地上,一股陰冷迫人的氣息彌散開來。

“堂堂魔尊,居然管不好自己的手下。”其中一道身量魁梧、體態寬實的人影惡聲惡氣,指著地上殘骨,道,“不管他們是想不開自己找死,還是其他勢力派來破釜沉舟擾亂大計的棋子。閣下既然已經發誓這裡裡裡外外被打造得宛如鐵桶,那就不應再發生這樣荒唐的事。更別提這兩具屍體已經被腐蝕成了白骨,不知沉在池子裡多長時日。而你,妄自尊大,竟然對此一無所知。”

另一道較為頎長清瘦的人影面色陰沉,他同樣位高權重、說一不二,何曾被人這般當面指責:“董桀,你說話給我放尊重一點。本座不是你的下屬,你沒資格對本座頤指氣使。先前下人確實上報過有兩名魔修失蹤,以私自潛逃論處。沒想到竟是死了,屍骨還沉入了陰血池。”

梵緣淺微微一怔,被喚作“魔尊”之人應當便是活躍在這個時代的血煞魔尊,同時也是締造了師哥一生不幸的血緣之父。但梵緣淺沒有想到的是,駐足於這人間煉獄與魔尊相談之人,竟然是上清界正道大能之一,中州天殷長老閣次席,董桀。

梵緣淺無需多想,都能猜到這則消息一經傳出,將會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。

“只取七歲以下的稚童之血,匯聚出至純的陰煞之氣。為了浮屠獄裡的十方血池,我等可是費了不少功夫。”董桀語氣低沉陰戾,讓人難以想象這是那位心寬體胖、時常笑臉迎人的姜家二長老,“是閣下信誓旦旦在吾主神前拍板,道自己定能成事。如今出了這般紕漏,在釀成大錯前,閣下還是想想應該如何向吾主解釋。”

“不過是一方血池。”血煞魔尊不以為意,他所修行的功法本就需要鮮血為助,為此他在變神天內建城,豢養了許多人牲,“若是不夠,再殺一批便是了。”

血煞魔尊不以為意,董桀話裡話外特意提起“那人”,他心中多有不快。但不快也無濟於事,自那人登神之後,祂的名姓便不再是能被人輕率提起了。

不過是一毛頭小子,借了外道之法登臨神位,居然就爬到他們的頭上作威作福。血煞魔尊越想面色便越發不好,偏生董桀還在一旁叫囂:“這豈是血池垢染一事那麼簡單?血煞魔尊,當麥子上出現齧齒的咬痕,你就該意識到地裡進了一窩田鼠。你的手下里擺明混入了不乾不淨的人,意圖擾亂我們的計劃。對方潛伏已久,甚至已經深入腹地,而你卻對此一無所知。我說過,若那禪心院的佛子真是那麼硬的骨頭,指望他幡然醒悟站至你們這一方,倒不如將他煉成人俑。”

“不行。”血煞魔尊一口回絕了董桀的提議,“本座籌謀百年的大計,豈能退而求其次?!”

“哈?籌謀百年的大計?”董桀譏諷道,“閣下所謂的大計,就是一時失察讓懷有天魔之體的母體逃往元黃天,導致天魔之體陰差陽錯拜入佛門,被那群冥頑不化的禿驢教成了更冥頑不化的榆木腦子。閣下甚至是在禪心院佛子聲名遠揚後才得知他的行蹤,這也算得上籌謀已久?”

被董桀幾l次三番地嘲諷,血煞魔尊還能忍下這口氣那也不會修行魔道了:“虎毒尚且不食子,本座跟你們這些毫不猶豫將子嗣製成人俑的外道不同。魔修不過是順從人性之惡,人心之慾。但惡人都尚有幾l分舔犢之情,你們卻連人的常性都泯滅殆盡。本座不需要別人來指點本座,請回吧,董長老。”

血煞魔尊話音剛落,董桀卻像是聽到什麼笑話般笑了起來:“夏蟲不可言冰,蟪蛄不知春秋。爾等鼠輩怎懂吾主慈悲,為天下謀?閣下所謂的舔犢之情就是擄走佛子收養的孤兒L迫他入局,逼他親赴血煞大陣束手就縛?哈,什麼虎毒尚且不食子,閣下只怕是擔心將人制成人俑後便白費了那一身血肉。怎麼?惡虎是想擇日噬子,還是想奪舍其身?倒也不必說得如此冠冕堂皇,此地又沒有無極道門的修士。”

董桀這話刺痛了血煞魔尊,他身為分神期魔修卻被迫屈居變神天這等惡劣的地界,說一千道一萬,最根本的原因還是畏懼那柄高懸天際、熠熠煌煌的道劍。平日裡血煞魔尊座下,“明塵上仙”與“無極道門”都是禁忌之語。此時董桀毫不客氣地將他的臉皮撕下丟到腳底下踩,血煞魔尊能忍住這口氣才怪。

沉重如有千鈞重的石門轟然炸裂,碎石自四面八方爆射開來。梵緣淺閃身避讓,運氣抵擋席捲而來的氣浪。她不慎洩露了一絲氣息,在這座氣息駁雜渾濁的地宮裡毫不起眼。但下一秒,董桀的歷喝卻從滾滾煙塵中傳來:“豎子何人?!藏頭露尾的,給我滾出來!”

他話音未落,大日流火自晦暗的地宮中橫掃出熾烈的氣浪,一雙龐大的火掌猛然朝梵緣淺抓來。一時間,梵緣淺在狹窄的甬道中進退維艱。避無可避之下,她只能直面分神大能的含怒一擊。她並掌為刀,筆直斬出一道掌風。她在氣勢洶洶的流火中斬出一線裂隙,不退反進。她穿過流火,殘破的袈裟被烈焰點燃。

“何人膽敢造次?”血煞魔尊怒斥,他猛一跺腳,霎時整座地宮地動山搖。陰煞之氣在他掌中匯聚,血池中湧動的血水飛竄而起,化作猙獰的血刃環繞在他身周。那雙渾濁如血漿的紅眸裡沒有倒映出梵緣淺的身影,但血煞魔尊似乎能隱約感覺到他人的氣息。血色的鐮刀朝梵緣淺所在的方向猛揮而下,與此同時,魔尊曲指一彈。懸浮在半空中的血滴瞬間化作尖銳的暗器,如芒針般朝四面八方爆射開去。

梵緣淺不動如鍾,在血刃掃來時倒飛而起,整個人倒掛於洞窟的穹頂。然而下一秒,流火鋪遍了洞窟的每一寸角落,爆射開來的血針洞穿了梵緣淺的軀體。血針鑽入人體,陰煞之氣飛竄,她被巨大的力道擊飛十數丈,難以自控地自穹頂墜落。她重傷未愈,又同時遭遇兩名分神期的夾擊,自是應對不能。

“噗通”一聲,梵緣淺重重地摔進了血池裡。

血煞魔尊並沒打算善罷甘休,莫名出現在這裡的“賊子”顯然令他顏面盡失。一時間,滿池血水盤旋奔湧,粘稠腥甜的液體化作尖刀、化作利刃,腐骨蝕髓的血池也成了磨盤絞輪,要將獵物絞殺其中。劇烈的疼痛湮沒了梵緣淺的神智,她費力睜眼,眼前卻只有一片模糊的猩紅。

梵緣淺沒有思考的餘裕,她不知道究竟是境界的差異,還是她與過去的因果再次加深?又或是血池中撈出的兩具屍骨讓“梵緣淺”出現在了往昔的故事裡?她感到疼痛,真實而又剜心刮骨的疼痛。她似是要溶解在這一方血池裡,血肉一點點地離她而去。再過不久,她便會像那兩名魔修一樣,僅剩白骨一具。

千鈞一髮之際,又是一聲震耳欲聾的爆裂聲自上方傳來。只是隔著水流,那聲音聽得並不分明。

盤剝絞殺的血刃戛然而止,行刑的劊子手似乎被其他事物吸引了注意力。他們一前一後地離開,已經化作血人的梵緣淺卻失去氣力,沉沉地墜入池底。

她像一個千瘡百孔的牛皮水囊,陰煞之氣源源不斷地灌入她的身體。

冥冥之中,她又一次聽見了似哭似笑的嬰啼。

——“幫幫我。”

那聲音近在咫尺,就在她耳邊。

——“令我誕生於世,償還一切不公。”

許多許多的血,許多許多的痛。模糊不清的視野中,梵緣淺看見許多模糊的人影朝自己伸出了手。似是渴望救贖,又或者只是想抓住一線光束。她與祂們相對而望,卻又矛盾地與祂們同在。一時間,梵緣淺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施救之人,還是求救之人。亦或,二者皆是。

她墜入了池底,意識潰散之際,無意識伸出的手卻抓住了貼在池底的一張符籙。

——“揭開它……”

——“幫幫我,揭開它……”

——“揭開它,允許我,誕生。”

在梵緣淺攥住那張符籙的瞬間,那雙無垢無塵的眼眸裡有紅光一閃而逝。

她攥住了符籙,手指捏得很緊。

……

“你可有名字?”蹲在茅草棚外的白衣僧人單膝跪地,一手撩起破舊的雨簾,在瓢潑大雨中朝自己投來視線,“沒有名字嗎?”

她不答,只是蜷縮起瘦弱的身體,沾滿泥濘的腳丫子不安地來回踩動。她怕不慎弄髒僧人身上的白衣,轉而招致一頓毒打。她將臉埋在膝蓋上,破舊的衣物與被雨水打溼的茅草散發著一股溼漉黴朽的氣息。村裡人都說,她肯定活不過這個梅雨季。

想到這,女孩側著頭朝外望去。雨還在下個不停,但眼前戴著面具的僧侶替她破舊的草棚遮擋了風雨。他坐在她的茅草棚前,不知為何,塵世都變得莫名的安靜。

女孩並不畏懼死亡,或者說,她根本還沒到能明白死亡的年紀。她只知道冷、餓、痛,那雙懵懵懂懂的眼睛裡只盛得下一場梅雨。

難得的並不吵鬧的雨,女孩趴在茅草堆中熟睡。她年紀實在太小,手腳都還軟綿綿的,蜷起身窩在草堆中時便像雛鳥,似乎能被人兩手捧起。

自父母離她而去後,她難得睡得那麼安心。那一襲白衣就像梅雨季裡難得的白雲,阿爺說,看見白雲,就有難得的好天氣。

她沉沉睡去,再次醒來,卻發現“白雲”還在。他背對著她,仰望著天空,不知道在想些什麼。或許他也在等雨停吧,畢竟只有晴天,白雲才能飄到天上去。女孩揉了揉眼睛,搓著自己扁扁的肚子。她想了想,撥開自己身下的茅草,從草堆裡摸出了一個小罈子。

打開罈子,裡面是一顆顆炒熟的黃豆。女孩用自己小小的手抓了一把塞進嘴裡,用小米牙磨著豆子。她看著坐在草棚邊上的“白雲”,想了想,又從罈子裡抓了一把。

“給你。”女孩將手遞到僧人的面前。不知出神還是禪定的僧人微微一怔,他下意識地攤開手,便見女孩在他的掌心裡放了幾l顆乾癟的黃豆。

看著女孩爬回草棚,珍而重之地將罈子收起。僧人忍不住問道:“那是什麼?”

“?”女孩不明所以,她指著罈子,咬字口齒不清,“豆子,鹹鹹的,豆子。”

罈子裡確實是一把豆子,撒了些許粗鹽,炒熟炒幹。僧人只是不明白,為什麼女孩要給自己一把豆子。

“阿爺說,吃、吃完豆子,我就要死啦。”女孩拍拍肚子,“一天,吃一小把。阿爺說,用手,抓一把。罈子吃完,就乖乖睡了。餓了,也不用起來。”

僧人低垂的眼睫輕輕一顫,他收攏五指,攥住那一小把黃豆:“……那你為何要分我一把?”

“你是不是,要回天上去了?”女孩仰頭望著草棚外漏下的一線天光,“路,很遠,要吃飽,才行。你去天上,就,不會下雨。”

白衣僧侶沒有抬頭,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,看著掌中裹著青鹽的黃豆。

不知過了多久,他突然啞聲道:“……還是會下雨的,我沒有辦法讓雨停。”

“那也,沒關係。”女孩歪了歪頭,“你在,就很安靜。”

……

梵緣淺回過神來,她心神恍惚,眼前的一切都像是浸在水中的泡影。

她低頭,看著自己的手,她的手裡並沒有一小把黃豆,有的只有一張寫滿陰祟惡咒的符紙。這張不知鎮壓了何物的符紙被人粗暴的揭下,僅剩半張殘符如同活物般在她指間掙扎。梵緣淺手指輕輕一捻,那符紙便無風自燃。隨著一聲淒厲的尖嘯煙消雲散。

梵緣淺站在血池旁,身上的袈裟被鮮血垢染。而她身後,乾涸的溝渠裸-露出大片的白骨,匯聚陰煞之氣的血水已被盡數吸乾。

梵緣淺回頭,環顧四周。那些貼滿石壁的符籙已被盡數摧毀,地上鋪滿了符紙燃燒後的飛灰。血池上空縈繞不散的陰煞消失無蹤,池子裡的白骨也少了幾l分詭譎的淒冷。窯洞裡空蕩蕩的,好似經歷過一輪法事與超度。

她在無意間放出了鬼物嗎?梵緣淺有些憂慮地看著自己的手。

不等梵緣淺理清楚頭緒,忽而間,地宮再次顫動。巨大的動靜讓鬆垮的土石窸窣滾落,斷裂的鐘乳石砸出砰砰的碎響。

想到突然離去的血煞魔尊與董桀長老,梵緣淺猜測浮屠獄中出了事。而能在這等關頭讓他們轉身離去的,除師哥以外不作第二人想。梵緣淺毫不猶豫地邁開步伐,朝動靜傳來的方向奔去。有那麼一瞬間,梵緣淺覺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強大,天地間無處不可去。

強大的力量使人迷醉,梵緣淺卻無心品味。與力量相挾而來的是五臟六腑中傳來的痛楚,梵緣淺抹了一把鼻腔內滲出的血。她眼耳口鼻都在滲血,潔白的袈裟也已被血水浸透。眼前的光影模糊重疊,梵緣淺勉力睜開雙眼,她捕捉到了遠處戰至一團的師哥與血煞魔尊。

董桀不在此處,梵緣淺探知周圍的氣息,卻再沒有發現第四人的存在。血煞魔尊氣勢迫人,戰力的天平幾l乎毫無疑慮地朝一方倒去。正如梵緣淺猜測的那般,梵覺深在窮途末路時選擇了放手一搏。較之梵緣淺的狼狽,他眼下也好不到哪去。他五感俱廢,手筋腳筋都被人挑斷,眼下與血煞魔尊的戰鬥幾l乎全憑天魔之體的強韌與自愈。

他無法判斷眼前的敵人究竟是何人,他唯一能做的,就是抹殺攔在路上的一切。

而這,正中梵緣淺的下懷。

梵覺深與血煞魔尊糾鬥得難捨難分之時,梵緣淺突然從血煞魔尊背後躍起,全力一掌擊向他的後心。梵緣淺本想為師哥爭取脫身的餘地,卻不想這一掌拍出,竟在血煞魔尊的胸腔內撞出“空”的一聲重響。血煞魔尊沒料到突遭重創,口中噴出一蓬血霧,眼中有血滲出。

他神情扭曲,眼神難以置信,他想要回頭,想要不顧一切地碾死背刺他的蟲子。可惜的是,梵覺深並沒有給他這個機會。

大能過招,生死只在一瞬之間。就在血煞魔尊露出破綻的剎那,金光燦烈的佛掌毫不留情地拍碎了他的腦袋。

梵覺深殺意盡顯的掌風拂過梵緣淺的面門,逼得她呼吸一窒。血煞魔尊的屍體掉落在地,丹田處飄出一抹猩紅的魂體。梵緣淺正想出手攔住血煞魔尊的魂魄,卻不想地道中的暗影突然奔湧。無數黯色的手自地底伸出,如狼似虎地抓住血煞魔尊逃竄的魂魄。分神期魔修的神魂只發出一聲淒厲變調的慘叫,瞬息間便被四分五裂。

那究竟是什麼?梵緣淺只來得及匆匆一瞥。但很快,她便沒有餘裕分心顧及其他了。

眼睛覆著一層白綢的梵覺深再次殺了上來,他的喘-息-粗-重到似要將肺腑從咽喉翻出。梵緣淺狼狽果斷地就地翻滾,這才險險避開那拍碎血煞魔尊腦殼的一擊。她不敢停下腳步,即便渾身骨骼都在哀嚎,她也連滾帶爬地站起,義無反顧地朝著嫻熟於心的出口奔去。

師哥。額頭滲出的血液模糊了梵緣淺的眼睛。她且戰且逃,始終與師哥保持著極其危險的近身距離。

我帶你回去。梵緣淺放出殺氣,一招一式都奔著梵覺深的命門襲去,她迫他不斷地反擊,逼他不斷地跟上自己。

三千浮屠獄在分神期修士的戰鬥中崩塌潰堤,翻倒的燈油點燃了地道中的屍骸。熊熊烈焰中,梵緣淺聽見了淒厲的慘叫,聽見了狼狽的奔逃。她不斷地向上跑去,向著天光所在的地方。她的手被師哥擰斷,心脈遭到了重創。她引著他不斷前進,終於——

“那個瘋子,那個瘋子——!”

“殺了他,殺了他!此子斷不能留!”

“可惡啊,明明只差一步,僅有一步之距!”

從地宮中逃出,摧垮佇立其上的高塔。梵緣淺站在傾斜的塔樓之巔,身周是熊熊燃燒的烈火,魔修如吞象的蟻群,自四面八方洶湧而來。

“師哥。”

金色的佛光斬裂了高塔,巨大的佛掌兜頭朝她罩來。高塔在此傾塌,白衣僧人自高處隕落,似一朵佛國飄落的蓮華。

“原來如此,原來如此。”

梵緣淺也自塔樓上一躍而下,再次湮沒在詭霧中時,梵緣淺用盡全力,擁抱了自己的師哥。

“一切有為法,如夢幻泡影,如露如電……轉瞬消散。”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