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32. 【第49章】掌教首席 命之重與掌中花……
幽州,大夏,北荒山邊境。
“咕嘟咕嘟” 冒泡的鍋子裡翻騰著水霧與白米,一小把麥田裡薅來的黃花菜與婆婆丁,僅加了少許鹽作為調味。這麼一鍋清湯寡水的野菜粥,蹲在篝火旁的青年卻彷彿看見了什麼人間珍饈,小心翼翼地控制著火候,不停翻攪避免濃稠的米粥糊住鍋底。
“老饕,你怎麼都到這時候了還沒忘記吃啊。” 忙碌的弟子經過青年的身邊,看見他垂涎三尺的神態不由說道。
“唉,人是鐵,飯是鋼,一頓不吃餓得慌啊。”老饕懨懨地說著,這荒郊野嶺外也沒什麼好吃的。而為了讓他能認真對待這次外門大比,梁修師兄特意跑來外門收繳了他裝滿食材的儲物袋,如今他袋子裡只剩下一小兜私藏起來的稻米,“你們辟穀的不吃飯也沒什麼,我可還沒修成辟穀呢。單吃辟穀丹那叫什麼事,嘴裡都快淡出鳥來了。”
“可你這清湯寡水難道不淡嗎?米粥有什麼好吃的?要不要去林子裡抓點獵物?”那弟子好心道。
“你不懂,稻米可是細糧,矜貴得很。多少凡人想吃都吃不起呢。”老饕慢悠悠地翻攪著米粥,嗅著黃花菜的香氣在空氣中氤氳,想到很快便能喝上熱乎乎的米湯,老饕忍不住舔了舔嘴唇,“這黃花菜啊又叫‘萱草’,‘萱草忘憂’的那個萱草,鮮脆爽嫩,食之昏然如醉,故名‘忘憂’。還有這婆婆丁啊,雖然吃起來微苦,但焯過水再下入溫補的米湯裡,那滋味就變得柔和了起來……”
老饕說起吃的來總是這般頭頭是道,清粥小菜也能被他說得妙趣橫生。少時便遁入仙門的弟子不懂這些,在他為數不多的童年記憶裡,肉貴菜賤,平民一年到頭來的餐桌上都難見葷腥。孩童偶爾吃到一口肉都開心得跟過年似的,怎會有人不喜歡吃肉而喜歡吃菜呢?
在離人村內部情報被調查清楚之前,這些外門大比的弟子們的任務臨時變更為淨化被魔氣侵蝕的土壤。和老饕閒談了幾l句後,那名弟子便步履匆匆地離去,繼續忙碌自己手頭的事情。只剩下老饕一人蹲在篝火邊,熬著一鍋野菜白米粥。
看著那自入仙門後便再沒嘗過人生百味的同門遠去,老饕在心裡嘆了一口氣。他沒有說,萱草與婆婆丁都是平民百姓在青黃不接時期最常見的救濟糧,它們多生於春夏。那時的平民剛熬過寒冷刺骨的冬季,存糧所剩無幾l卻仍要趕著下地春耕。不少農人沒死在冬天,反而死在了春暖花開的時節。
然而萱草多吃腹瀉,婆婆丁味苦幹澀,有些平民百姓家裡甚至買不起鹽。
熬粥要用砂鍋,這樣才會受熱均勻,水多米少,這樣不容易糊底。一鍋粥要用小火慢慢地熬,急不得,快不得。要耐著性子,熬得白米開花,熬得水米交融,這樣熱乎乎的一碗米漿,滋味才算醇美。
“熬”的不僅是粥,也是人的一生。
“鹹苦,寡淡,無味。”
老饕從儲物袋中翻出一個漆黑的搪瓷碗,從鍋裡盛了滿滿一大碗放在一旁,肅穆地點燃了三支香。老饕乃食修,此道以天地為心,體悟人生百味,主修之法便為“感佩”。
三香一謝天地,二敬鬼神,三拜蒼生。感佩天地賜糧,誠敬鬼神佑難,虔拜百姓血汗。
進行完簡陋的儀式之後,老饕這才另外取了一個陶碗,給自己盛了滿滿一大碗。老饕這些天來東奔西跑,忙得腳不沾地,烹飪時又已垂涎久矣,是以他的吃相絕對算不上優雅。天生一臉苦相的青年一邊呼嚕呼嚕地埋頭苦吃一邊喊燙,忍不住齜牙咧嘴地甩手捏自己耳垂時,身旁竟突然傳來一道相同的呼喊。
“燙死了,燙死了!呼呼,哈,燙燙燙……!”
老饕動作微微一頓,他僵硬地扭頭望去,卻見自己身旁不知何時竟出現了一道霧濛濛的白影。
一位鶴骨霜髯、湛然若神的中年男子正不顧儀態地箕坐在地——說是“坐”其實也不太對勁,因為男人膝蓋以下幾l乎是透明的白霧。他形影虛無,像天光下海市蜃樓的倒影。哪怕他眉飛色舞的神態鮮活無比,手裡還捧著那插了三炷香的陶碗。
夜路走得多總要撞見鬼的。老饕渾身僵硬地捧著碗,脖頸像沒上油的機拓般卡住了。
他看著中年男子三下五除二地喝完了米粥,白茫茫的眼睛瞪著鍋子、似乎有意再來一碗時,老饕也情不自禁地加快了吞嚥的速度。
算了不管了,天大地大,吃飯最大。其實挺怕鬼的老饕哆嗦著將男子的陶碗重新添滿,而後眼一閉心一橫地給自己也舀了滿滿一碗。反正橫豎也要當個飽死鬼,其餘的等吃飽後再說吧。
……
苦剎之地,天之高塔。
飛濺而起的鮮血混雜著黃□□物,伴隨著戛然而止的慘叫與滾落於地的殘碎肢體,將通往天際的臺階染出斑駁的汙痕。
“桀桀……”披著黑色斗篷宛如無腿幽靈般的男人扛著足有兩人高的長鐮,揮動刃上的白霧擰作繩索,一把套住了屍骸中溢散逃離的魂魄,“哪裡走?將你的命價交出來,既然敢於登梯,總該備夠命價了吧?!”
被霧鏈鎖住的魂魄拼命掙扎,發出刺耳的尖嘯。然而隨著霧鏈越鎖越緊,那灰濛濛的靈魂在極度的扭曲膨脹後砰然炸開,化作星星點點黑紅的螢火。披著漆黑斗篷的男子猛揮鐮刀,那些螢火便像田地裡被割落的麥穗般納入他的斗篷底下。
“呸,就這麼點命價,居然也敢來登梯。”斗篷男子狠唾了一口,滿臉橫肉都因為譏嘲與不屑而虯結於一起,襯得臉上一條蜈蚣似的傷疤醜陋而又猙獰,“毫無自知之明的蠢貨真是越來越多了。”
“鬼蜮,耐心一點吧。”另一位同樣身披斗篷的女魔修開口規勸,她皮膚是泛著太陽光澤的蜜棕色,斗篷遮蓋了一身頗具西域風格的金絲舞裙,繫著銀鈴的赤足看似落在地上,實則懸於空中,行止間搖曳生姿,步態嫋娜,“我們的魔佛如舍可都還沒說什麼呢。”
走在後頭的修士聞言,微微抬起頭來,仿若漫不經心似的瞥了兩人一眼。他同樣披著一件玄色的斗篷,長擺的邊緣繡著奇異的菱形紋路,乍一眼看過去會讓人覺得有些眩暈不適。仔細看時才會發現,那斗篷上的圖樣竟是一隻只血紅的眼眸。
於此地穿著舞裙的女修已經足夠怪異,而這位被稱為“魔佛” 的修士竟是一身金絲編就的雪色袈裟,一張空白無面目的面具擋住了他的面孔。
與前方暴力開道的同夥們不同,這位一路悠然行來的修士步履從容,儀態端莊。一條遍佈鮮血與殺戮的長路硬是被他走出了登頂朝聖之感,讓出身低微的鬼蜮看了便反胃想吐。他在心中大罵這廝裝模作樣,面上卻還要強行擠出一絲猙獰的笑容。
“既然有如舍尊上坐鎮,想來咱們此次行動定然是手到擒來、馬到成功。” 鬼蜮言語恭維,實則陰陽怪氣地推卸責任,計劃成功固然是好,但萬一失敗了可就完全是“坐鎮之人”的責任,“只是不知道如舍尊上為此次登塔準備了多少命價?我和蠱雕可是收割了好幾l座城池的性命才湊夠香主所需的數。聽說如舍尊上入魔前乃禪心院的佛子?哈哈,想必您也是徹底捨棄了過去才能夠得做出這等——”
“嘩啦”一聲悶響,鬼蜮話音未落,他頸上那顆獰笑的人頭便骨碌碌地滾落在臺階上。
“聒噪。”魔佛如舍雙手合十,他起手殺人,眼底卻好似泛起了一絲悲天憫人的笑意。縱使只剩一雙眼睛,那勾魂攝魄的神采也讓直面他笑靨的蠱雕恍惚了一瞬,一時間竟忘記了同伴在自己跟前人頭落地。
魔佛如舍習慣性地想要捻弄佛珠,低頭卻見指尖沾染了些許血跡。
纏繞在左手手掌上的雪禪菩提子被鮮血沾汙,這讓他抿了抿唇,露出幾l分不悅的神情。
鬼蜮的頭顱滾下了漫長的臺階,沒入了被紅日染紅的炁雲裡。他魁梧高壯的軀體卻還立在原地,脖頸斷口處的血肉筋脈呈螺旋狀向內收縮,不難看出這具屍骸的頭顱是被“擰”下來而非“切”落的。大抵也正是因此,魔佛如舍的手上才會不慎沾染了汙血。
還是要少造殺孽啊。如舍淡然地取出巾帕,仔仔細細地將手中的菩提子擦拭乾淨。他心想,可別再讓鮮血弄髒了菩提。
將菩提子與指尖上的血跡擦拭乾淨,如舍鬆手,任由已經髒汙的巾帕落入血泊,徹底浸潤鐵腥。他迆迆然地往上走去,與僵硬在原地卻神色痴迷的蠱雕擦肩而過,步入朦朧的天光裡。大抵這世上再沒有第二個人如他一般,擰人頭顱也如拈花一笑般輕鬆寫意。
蠱雕回過神來,仍忘不了方才那一瞬襲來的驚悸。她舔了舔豐盈的唇,分不清順著脊背攀爬而上的戰慄究竟是源自心動還是源於恐懼。
“起來。”蠱雕眼神輕飄飄地斜了一眼那具無頭的“屍體”,“只會逞口舌之快的蠢東西,無怪乎你是‘蟲’,連‘獸’都算不上。”
蠱雕話音剛落,那具無頭的身體便震動了一下,脖頸斷口處的肌腱宛如活物般蠕動伸展。那些鮮紅的肌腱糾纏擰結在一起形成了一顆肉球,隨著噴濺而出的綠色粘液與混合的血沫,斷口處竟重新“長”出了一顆宛如剝皮狐狸般沒有皮膚與毛髮的可怖頭顱。
重新擁有頭顱的鬼蜮自喉嚨口擠出“嗬嗬”的氣音,蠱雕卻嫌棄地移開了視線:“你可快點長好吧,看著可真是礙眼。真不知道上頭是怎麼想的,和白麵靈那等邪祟合作也就算了,竟還派你這種蠢貨來拖人後腿。”
她語畢便轉身,步履輕盈地踏上臺階,每一步都彷彿在刀尖上起舞,曼妙卻也危險。
與元黃天所在的白塔不同,位於變神天的黑塔已經完全落入了魔修的掌控,就連天梯的入口處都有人鎮守。
“那無面幽靈說此次白塔方必定會有人應戰,是真的嗎?”蠱雕挑著自己的尾指,語氣輕佻道,“在這裡待著不過幾l日就瘋了好幾l個,比起正道那邊,這紅日分明對我們的傷害更大。可別東西還沒到手,人先全部折在這裡頭。”